引言
江流是清冷的/她的热闹/只积攒在五月端阳/因节庆而欢喜/因祭典而庄重/汨罗江,一条诗歌的河流/流淌在人们心上
江流是温和的/她的愤怒/只爆发于倭寇入侵/因外侮而悲怆/因血性而咆哮/汨罗江,一条抗战的河流/横亘在湖湘大地
——摘自刘阳河诗集《汨罗江,一条诗歌的河流》
1
1941年9月21日正午,汨罗江畔,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曾忧愤行吟、抱石沉渊的地方,太阳如同一枚金色的烙印,悬在烽烟弥漫的穹空里。
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阿南惟畿目光冷冷地盯着作战地图,视线如鹰隼般锁住汨罗江下游那截蜿蜒的曲线。在这湘北的河网丘陵间,本是稻谷飘香、鱼虾满舱的丰收时节,此刻却枪声大作,激战正酣。他指挥的第三、第四师团及早渊支队,与隶属于国军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所辖的陈沛第三十七军两个主力师,即罗奇的第九十五师与李棠的第一四〇师狭路相逢,纠缠厮杀。交战双方对眼前的敌人与生死之争全神贯注,恨不得吃了对手,无暇他顾。枪声、炮响、呐喊声交织成一片,仿佛天地间只剩这残酷的交响。
忽然,一刻间,奇迹发生了。
士兵们眯起眼睛瞄准射击时,发现原本刺目的阳光忽然变得朦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碎,眼前视线一片模糊。不由得一愣,起初还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但发现身边的同伴,个个都是这样。
“天怎么暗下来了?!”
抬头看去,刚才还热力四射、炙烤大地的太阳,竟被一抹诡异的阴影吞噬——先是边缘缺损,继而露出森森白刃般的“月牙形”轮廓,最后只剩下金钩般的最后一缕光,天地间犹如黄昏时的微暗。
“太阳不见了!”有人惊呼。
恐慌在日军阵线中迅速蔓延。士兵们惶乱地四处张望,有人低声咒骂,有人跪地祈祷,有人四散奔逃,甚至有个别气急败坏、歇斯底里的士兵竟举起步枪,对着天空疯狂扫射,仿佛这样就能击落或者赶走那个吞噬太阳的怪物。
1941年汨罗江日蚀发生时,日军的狼狈状,为其随军记者所摄
今天,我们知道,这场天象,在科学上不过是月影掠过太阳的自然奇观,天文学家称之为“日全食”——月球恰好运行至地球与太阳之间,将那团燃烧的恒星暂时遮蔽。
是日11时50分起,除当时的陪都重庆等地,阴有小雨,没有见证此种情景,当时我国大部分地区都可以看到——月亮的阴影自左下方进入太阳,天地间渐趋朦胧。
不少信奉鬼神的日本士兵心里嘀咕:这莫非是上天的震怒?难道苍天也在诅咒这场杀戮?
在我国古代,由于科学知识的局限,人们认为太阳消失不见,是被“吞噬”了,因此有“天狗食日”的传说,并会敲锣打鼓以赶走天狗。人们又将天上异象和人间祸福联系到一起,日食也被视为上天对君主的警告。日本受中国古代文化影响,此类天象也被视为“恶兆”,预示着疫病、自然灾害或者战争来临、改朝换代等诸多不幸。日本古代朝廷常因日食暂停政务或颁布赦令以安抚神灵。
因此,汨罗江畔,头顶的太阳突然消失,白天秒变黑夜,这极端现象,把平日里作恶多端的日本兵吓得魂不附体,也就不足为怪。这诡异的一幕,成了当时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一个看似荒诞的插曲。
2
1938年深秋,湘北的枫叶尚未红透,日军的铁蹄已踏破临湘、岳阳的宁静。湘北一线,中国军民以血肉之躯筑起防线,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浏阳河如四条不屈的巨龙,横亘在侵略者面前。
四次会战,四次拉锯。如果从汨罗的下游磊石山、营田上溯,到高泉山、归义、新市、长乐、伍市、浯口,直至发源地的江西修水、湖北通城,整条河流,处处都燃着战火,满目皆是疮痍。日军的机械化部队有如怪兽,要么向着,要么沿着汨罗江推进,坦克的履带碾过江堤,机枪吐着火舌。敌机装载的炮弹自天际呼啸而下,将城市的街巷与世代居住的土砖老屋,在一瞬间化作断壁残垣……
汨罗,是控制长沙门户的关键锁钥,亦是维系大后方补给线的生死命脉。每一次会战,汨罗江,以及因她命名的这座湘北小城,都成为中日军队双方争夺的焦点。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汨罗百姓遭受空前劫难,汨罗大地千疮百孔,全县军民伤亡总计28万余众,居湖南各县之最。
“战火纷飞间,天公忽掩目”——这场不期而至的日蚀,恰降临于第二次长沙会战最惨烈的时刻。
1941年9月至10月,日军第十一军司令阿南惟畿趁日美谈判陷于僵局和苏德战争爆发之机,调集10万余兵力和100余架飞机、数十艘舰船,二犯长沙。
日蚀发生前两天,9月19日,日军南犯到达汨罗江北岸。第九十五师一个连据守卓望山(今汨罗红花),截击进犯新市之敌。20日晨,日军踏入伏击圈,遭迎头痛击,伤亡枕藉。午后,敌调集重兵反扑。至暮色四合,我抗战军队已安全转移。“日军焚尸场中,留下未烧尽肚子215个”。
日蚀发生后一周内的9月27日,国民革命军第九十二师二七四团尖刀连在连长崔魁义指挥下,以急行军速度自长沙县杨桥突进至粤汉铁路沿线的高家坊火车站外围。在土地坳一带,该连巧妙布设伏击阵地,静候日军号称“皇军之剑”的骑兵联队入彀。当敌军先头部队闯入火力网时,崔连长率先开火,全连轻重武器瞬间构成交叉火网,日军骑兵顿时陷入混乱。激战中,崔连长腹部中弹,肠腑外溢,他自行纳回创口,以绑腿简易包扎后仍屹立火线指挥。在他的精神感动下,全连士气大振,呼啸而上,拼死激战,将200多名日军全歼,从而挫败了日军沿粤汉铁路进攻长沙的诡计。崔魁义连长及2名排长、11名士兵亦壮烈牺牲。当时《湖南报》在《笑谈渴饮倭奴血——隆庆湘北二次会战大捷》一文中描述了此次战斗情景。其英勇壮举被后人以挽句“碧血染青山,看崔郎此地鏖兵;神威撼河岳,盘肠耀武扫顽寇”铭记。
在汨罗这片土地上,农民支持抗日的故事亦比比皆是。1941年秋,国民党第九十五师撤退时,将60名伤员滞留荆浒乡青云山(今汨罗古仑)。因地处日军控制之下,无法转至医院,眼看伤员只能坐以待毙。危急时刻,当地医师黎海洲父子冒险救治,日夜守护,想尽千方百计,终使伤员全部痊愈。日军撤退后,国民政府授予父子俩荣誉奖章。
据记载,日军途经汨罗时,广大农民用锄头、扁担、菜刀砍杀不少日军。
这是第二次长沙保卫战时发生在汨罗境内的一幕幕。中国第9战区所辖兵力为11个军30个师共37.8万余人,迎战日军,伤亡失踪7万人,广大爱国官兵浴血奋战,致使日军伤亡48327人(日军自认6868人)。
因为罕见,所以难忘。太多战斗的血雨腥风与残酷细节,都已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但中日两国很多战史及一些回忆文章,都提到了那次日食。比如,当时参战的日军上等兵高桥贺在回忆文章中,谈及日食影响到士兵作战的这一幕,承认“士兵们见到日食心里都很恐惧,认为是不吉之兆,有的猜测家乡发生了大地震,总之是无心打仗。”
当然,这些观念都是基于迷信,并没有科学依据。实际上,如前所述,日食是一种自然天象,其发生原因是月球位于地球与太阳之间,暂时遮挡了太阳的光芒。日偏食则是因月球与地球的距离较远,且体积不足以遮挡太阳,导致只有太阳的一部分被遮住,从而出现“金钩”现象。
不一会,月球悄然退让,太阳重新君临天下。汨罗江上的硝烟依旧缭绕,死亡的气息依旧浓重。这种迷信的恐惧,很快就被日本军官们的呵斥镇压。士兵们收起步枪,擦去额头的冷汗,重新投入厮杀,仿佛刚才的异象只是一场噩梦。毕竟,对于一支以“武士道”自诩的军队而言,向“天象恐惧”屈服无疑是可耻的,凶残的军国主义本性又岂会因一次自然现象而改变。但不可否认,没人能完全驱散内心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当太阳被“吞噬”的瞬间,不可一世的凶顽也露出了他们外强中干的本来面目。
当然,天象只能吓阻日军一兵一卒,一时一刻,终究难改战局半分。抗击外侮,真正的铜墙铁壁是军民的团结与牺牲,是血肉之躯与顽强意志。大好的山河,终须以热血相守;英雄的人民,誓必用生命相争。
3
香草美人地,红色汨罗江。近年来,汨罗江抗战因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得到了众多文史爱好者的关注。在汨罗市委市政府及各级部门的支持下,2023年7月,正式成立了汨罗市抗战文化研究与传播志愿者协会,强调将屈原的爱国精神与抗战历史结合,凸显汨罗江作为“抗战的河流”之文化意义,并陆续开展了“纪念抗战胜利78周年暨首届汨罗红色文化研讨会”“玉池山八路军南下支队史实考察”“影珠山抗战遗址寻访”等公益活动。2025年7月的一天,来自北京、深圳、长沙等地的志愿者来到位于汨罗市弼时镇的协会办公地——“影珠山中国胜利日纪念馆”参观,展柜里,一张翻拍的老照片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远远近近,一大群日本士兵拿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在汨罗江上溃散奔逃、水花四溅,其军帽上特有的两块布条,在后脑勺边扬起,活脱脱一群从地狱奔出的鬼魅。
汨罗市政协委员、汨罗市抗战文化研究与传播志愿者协会党支部书记胡文韬解说道:“这张照片,正是当次日蚀发生时,日军的狼狈状,为其随军记者所拍摄。当天上的太阳被乌云遮挡住时,日军十分迷信,以为是自己在中国犯下的暴行要遭到上天的报应,吓得仓皇逃窜。”
志愿者在影珠山中国胜利日纪念馆前合影
鲜活的镜头,将光影凝固的历史瞬间一下子带到了人们的眼前,大家围了上来,细察照片,又沉静无言。
若不是当年日本随军记者用镜头记录下这一“狼奔豕突”的丑陋场面,这段汨罗江畔的真实景象,恐怕只能散落在零星的军史档案与老兵回忆中,难以如此生动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胡文韬介绍,这张照片之所以为中国人知晓,并得以展览,应归功于吉林的一位名叫蓝月的大学生。“当年她在日本留学,偶然从日本的一本画册中发现,并将照片说明译成中文,才知这是日本军人当年在汨罗江畔的狼狈一幕。她将照片复制,带回国内……”胡文韬娓娓道来,并强调,这是真实的存在,这张照片也因此成为当年日军侵略汨罗的罪证。“之前一直没有发现,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公布于众。”
汨罗,被诗人余光中称为“蓝墨水的上游”,汨罗江,是一条诗歌的河流,其文化的厚重感早已闻名于世,但她亦是一条血性的抗战的英雄的河流,但这一方面的研究与挖掘还相对较少。“每一次,说起汨罗江抗战的悲壮与人民的苦难,看到照片上倭寇践踏汨罗江的丑陋模样,都不由得义愤填膺,感慨万千。”胡文韬表示。
结语
如是惊魂,白昼暮夜般沉寂;国殇如斯,战火悲歌动人肠。汨罗江畔的日蚀,客观地看,不过是宇宙运转的寻常奇观,是光与影的短暂博弈。可于血火交织的战场上,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却有某种悲怆抑或悲壮的隐喻:当侵略者的枪炮轰碎山河,当日光被战火遮蔽,那黑暗,不仅是光明的暂失,更是良知与正义的蒙尘。朗朗乾坤,屠刀下汨水呜咽;昭昭白日,荫翳中楚魂泣血。连苍天亦不忍卒睹,以日蚀为号,为这片被称为“端午源头、龙舟故里、诗歌原乡”的土地降下一瞬的悲恸。天象如此,人心亦然。这日蚀,何尝不是日军暴行造成人间炼狱,从而导致天怒人怨的象征?(作者 刘阳河,本名刘优良,籍贯汨罗,文化学者,北京大学博士后,现任汨罗市抗战文化研究与传播志愿者协会会长,著有《汨罗江,一条诗歌的河流》《权利的回归:高等教育凭单制理念、模式、运作》等著作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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